Thursday, April 29, 2004

作品的界定(二之一)

整整半個世紀前謝世的父親,中年時無端端地要親自替自己造個塑像。一無所知,他參考書籍,叫人家給自己四面拍照,然後以石膏先塑肖像,繼而銅鑄。不知試驗了多少次,最後的自塑銅像今天存在我姊姊家裡,怎樣也不肯賣給我。該塑像有准雕塑家的水平,稱得上是一件藝術作品。

父親只讀過三年書,小學沒有畢業,但中英文書信寫得師級水平,文采煥然,字跡彷彿書法家。名字是張文來,香港還有工業時的電鍍行業,選他的生日為師傅誕。長得不好看,生性笨拙,外人給父親起的別號是「大懵來」。

是大智若愚吧:父親看中的女人既美麗又聰明。是的,十二年前謝世的母親沒有讀過書,但我沒有遇到過比她更聰明的人。我相信局部遺傳。自己的女兒有祖母半部聰明,有祖父全部文采,但沒有祖父的怎樣也要造一件作品出來的個性,所以沒有走學術或藝術的路。兒子也沒有祖母聰明,雖然智商稍高於我。重要的是,他遺傳了祖父的要見到作品才罷休的個性,學術會有成就。但他選修的基因研究遠比經濟學困難,不能像我那樣分身去搞攝影、散文、書法等玩意了。

我的記憶力來自母親,但喜歡以作品來滿足自己卻是父親遺傳的了。十九歲開始搞攝影,作品是為了滿足比賽的評審員,不能滿足自己。一九六五年,二十九歲,攝影找到了比賽之外的好去處,有點滿足感,但因為博士論文只搞了幾個月。第一次有很大滿足感的作品,是不停地思想八個月而寫成的論文《佃農理論》。其後再多花一年增修,出版的書放在床上一起睡覺好幾天。

要說的是,把《佃農理論》書內的兩章抽了出來,修改一下而在名學報發表兩篇文章,雖然在行內受到重視,自己的滿足感卻沒有增加。分拆出來的文章雖然完整,可以獨立,也可以過一下名學報之癮,但畢竟是大作之內的小作,再沒有新意,滿足感也就談不上。

一九六九年寫的關於合約結構的文章,一篇本來可分拆為三篇發表,對升職有助,但高斯說,分拆文章是蠢事,會減少震撼性。這觀點不僅對,而且重要,雖然數手指文章數目減少,在頂級之下的大學不利於加薪也。

高斯之見,自己愈想愈對。把一件大作分開來發表會減少重要性。大的不是說偉大,更不是說很多或很長,而是說內容豐富,有深度,有較大的啟發性。如果一本書可以分拆為十篇文章,篇篇獨立,篇篇精彩,要選擇分拆還是不拆呢?答案是,如果十篇文章有連貫性,可以合併而成為一本完整的書,不拆為上。史密斯的《國富論》,分拆開來妙文何止數十,但如果他當年這樣做,我們今天可能不記得這個偉大天才,而經濟學就不容易被後人發揚光大了。

任何造詣,一件好作品不容易,十件好的當然遠為困難,而難於登天的是十件好的作品可以連貫起來而成為一個大整體。因此,為求一個大整體,有連貫性的,作者往往要作出一些犧牲:讓整體的某部分比較弱。我拜服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因為其整體甚巨,有連貫性,令人高山仰止。一些後起之秀批評馬歇爾,說過了時,不需要讀,我的回應很簡單:你可以寫一本有那樣大整體的給我看看嗎?

三年多前決定動筆寫後來書分三卷的《經濟解釋》,我是先有一個大整體的作品界定的,其意識不言自明,要跟史密斯與馬歇爾較量一下。不自量力嗎?可能是,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價格理論分析經濟整體的書,課本不論,馬歇爾之後基本上沒有人寫過,但他的是一八九○年的作品了。當時聽到老師艾智仁也在動筆寫這樣的一本大著,但他八十五歲了,不容易(據說是教科書,不明白為什麼採用這形式)。我盡得艾師的真傳,加上不少其它的,讓我來發揮乃弟子之道也。

對作者本身來說,一件作品完成後,再以其它形式「炮製」一般不會再有滿足感。這是我個人的感受,解釋了為什麼老是提不起勁去翻譯自己的作品,或把發表了的文章以另一種形式再寫。事實上,嚴謹的學術文章發表後,我不會回頭干預,或對外人的評論作出回應。是的,動了心機的作品有它自己的生命,作者可以看到它成長,但干預就侵犯了作品的界定。

不能連貫地混為一體的作品,在界定上是有問題的。困難是有時作者被迫這樣做。好比把自己的專欄文章結集成書,不容易安排得稱意。百鳥歸巢的結集,不容易得到滿足感。我有十六本中語文章結集,只有五本的文章算得上是連貫的,而市場的反應支持這看法。該五本是《賣桔者言》、《中國的前途》、《再論中國》、《中國的經濟革命》與《憑闌集》。這些結集的文章能夠混為一體,因為動筆之前作者有了整本結集的大概內容的打算,也即是說動筆前有了一個結集文章的主題。這是先把結集界定為一件作品才動筆。然而,專欄文章寫得多,不能預先策劃,隨意下筆,免不了東拉西扯,每篇怎樣可取也不容易砌成一本有大整體的結集。

我可以想像林山木的困難。他有——起碼有——八十多本文章結集,可能破了世界紀錄。開始把數以千計的文章整理結集時,山木還可以容易地分門別類,使每集的文章有連貫性,但到了某一點他會遇到廣東人說的「倒瀉籮蟹」的困難。山木可以告慰的,是將來的人看他那(將會)超過百本的文章結集,會覺得連貫性甚強,因為只有他一個人可以寫得出那個風格的文章。但這不是以題材界定作品,而是以林山木界定作品。只有大名家才有這種福氣。

輪到目前編排自己的英語文章結集,從整體的連貫性看,很好很好,因為容易界定。那是收集我所有的英語文章,而我的經濟思維來來去去都是那個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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