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沙龍的啟示
國際攝影沙龍是一項比賽玩意,五十年代起香港的攝影家雄視天下,有半個世紀的霸權了。不容易想得出一個城市在任何造詣上能有這樣的佳績。然而,從較為廣闊的攝影藝術看,沙龍作品不受重視:西方的攝影大師往往嗤之以鼻。一個可能是他們鬥不過,葡萄是酸的;另一個可能是沙龍作品的確有點老土,有點俗氣。
是好是壞,入選或獲獎的沙龍攝影作品不容易——技術不容易,美景也難求,往往要碰巧。是美國攝影學會搞起來的玩意:每個參選者最多出四幀作品;每個沙龍可用同樣四幀;在一個沙龍入選過的作品不能再用於同一沙龍。成績由該學會統計,每年入選最多的前十名被排列。入選不難也不易(七八幀選一常見,而參與的攝影者多是老手)。歷來入選命中率最高的應該是五十年代香港的張汝釗。
從表達感情的藝術看,沙龍攝影不怎麼樣。從美觀與技術的角度看,很有兩手。從難得的角度看,有點苛求。從創意的角度看,技術變化多,思想平平,互相抄襲的作品無數。最頭痛是不管遇到什麼奇觀絕景,懂的不懂的都有機會攝得佳作,分不開來,個人風格談不上。人的感情不同,但作品一樣,是攝影被貶低為次等藝術的一個原因。另一方面,一個初學的可以還未入門就攝得入選沙龍甚至獲獎的作品,成就感來得容易,因而參與者眾。
我是一九五五年開始搞沙龍攝影的。像今天無數青年一樣,搞得很用功。入選沙龍有滿足感,而一起搞的朋友多,很熱鬧。沙龍攝影是很認真的攝影,當年成本相當高。張汝釗、簡慶福等人家境富裕,此外好此道者很多是醫生。當年我十九歲,零用錢不足以大搞。從相對的價格看,今天的成本比五十年前低很多,加上有電腦、掃瞄等科技協助,是另一個世界。
當年搞的是黑白攝影。上佳的黑白相紙到了七十年代逐步停產了。論黑白作品的質量,今天比四五十年前的差很遠,但因為材料停產緩進,逐步退化,只有像我那樣的古人才知道質量下降了那麼多。當年搞黑白,作者自己在黑房操作,有很多法門可以把作品的質量提升。
相比之下,今天的彩色攝影材料可以產出的質量,當年無法想像,而這些日子有了電腦的協助,神乎其技,無話可說。很替陳復禮可惜。老早就終止了攝影的古人是一回事,但復禮繼續多年,終止時剛好是電腦協助有大成之際。可以說,復禮沒有真的享用過先進的科技。
科技幫大忙,但走火入魔的例子不計其數。我的觀點,是作者要表達的是自己的感情與思維,應該只讓科技協助表達自己要說的。問題是今天的科技可以做那麼多,不少攝影者被電腦牽著鼻子走,拍攝時老是想著科技可以怎樣出術,忽略了自己的感情表達,忘記了自己要說些什麼話。
我認為這個不幸的「出術」發展源於沙龍傳統。沙龍傳統是一個求難得、求美觀的傳統,作者的情感表達與哲理思維是不重視的。一張作品的評審時間只有幾秒鐘,不夠「搶眼」的會立刻遭淘汰!在這傳統下,感人的好藝術甚少,要多看一分鐘才能體會的有深意之作不可能入選。
沙龍攝影還有另一項大麻煩。那就是為了要作品入選,作者不能不著重於評審員的品味,或跟著影友們入選成績好的作品的路線走。這是重蹈法國十九世紀的學院畫(比賽入選畫)的覆轍了。美觀,技高,其他一無是處。是的,當年參與攝影沙龍的隱君子的確大費思量。他們精打細算不同地區的不同評審團的不同品味,衡量入選的命中機會,嘗試幾個沙龍而成績欠佳的就要換作品了。
經過兩年繼繼續續的沙龍玩意,一九五七年我抵北美,不再參與。在多倫多的圖書館拜讀了差不多所有前輩大師的作品與理念,嘗試搞自己的攝影藝術,發覺要脫離沙龍傳統非常困難。刻意地要攝得與沙龍作品不同,不好看,也有點怪,而比較稱意的卻有沙龍作品的俗氣。先入為主是個大約束。
我要到一九六三——六年之後——才開始脫離沙龍約束,再加兩年,想出了一種處理光的方法,才真的找到自己——自己要作品怎樣就怎樣,完全不管他人怎樣想。這樣的作品很有滿足感。那時在加州拜我為師的不少,而一九六七年在長堤博物館舉辦的個人攝影展覽,很成功,但當時決定了以經濟學為生計,個展後放棄了攝影。
近兩年再搞,大搞特搞,搞了十八個月,封機了。這次搞的是彩色,有先進科技的協助,但處理手法是一九六五年想出來的那一套。出了七本書,六百多幀作品中有一半不下於四十年前的稱意水平,寶刀竟然未老。另一方面,細看今天的沙龍作品,技術變化豐富了,器材顯然有了不起的改進,但撇開了這些,品味還是數十年前的沙龍傳統。為了好奇,最近我拿自己的「脫龍」作品嚐試沙龍。朋友替我選出四幀,是脫龍中最接近沙龍傳統的。成績如下。
四幀作品中自己最喜愛的一幀成績奇差,二十多個沙龍只入選一次!更奇怪是香港地區的五個沙龍——我重視這地區因為是國際沙龍的少林寺,又是一區之內,文化與品味是同一傳統;每個我提供的四幀參選作品完全一樣,大小一樣,裝裱也一樣。
成績呢?極端的不一樣!一個沙龍四幀全部落選——交白卷也。一個入選一張;一個入選兩張;一個入選三張。最後一個,據說是最多人參加的,四張全中,其中一張獲金牌,一張獲銅牌,而四張被選為最佳的全套作品,再獲金牌一面。在一個沙龍四幀作品拿得三個獎牌很少見,而據說九個評審員投票選最佳全套是一致的選我那四張。
這說明什麼呢?地區一樣,文化相同,評審者都是沙龍箇中能手,五個沙龍皆國際性,參選者或多或少,但作品大致一樣,我怎可以一個沙龍交白卷,考個零分,而另一個成績冠於地球呢?前思後想,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沙龍傳統在香港開始瓦解,一些評判喜見新風格,另一些還是轉不過來。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這幀作品表達了陸游《詠梅》的詩意,但入選沙龍的機會甚微。(張五常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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