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英雄無覓矣!
人類不可以沒有英雄。然而,哪方面可以成為英雄,怎樣才可以成為英雄,不斷地在改變。朋友,你要作英雄嗎?昔日走這條路或那條路有機會,今天可能行不通。很抱歉,我不能教你。
戰場曾經有英雄。三國時期關雲長單刀會魯肅,張飛喝斷長板橋,宋朝出了個岳飛,十九世紀初期法國有個拿破侖,二戰美國有將軍巴頓——皆英雄也。今天,先進的科技武器淘汰了戰場英雄。十多年前的波斯灣之戰,美國使出星球大戰的殺手鑭,威力驚人,但英雄安在哉?
二十世紀是個主義時代,亂吵一通,戰亂無數,打得糊塗——於是乎政治英雄輩出,數之不盡。英、美與蘇聯鼎足而三。於今塵埃落定,說得上是政治大英雄的再見不到了,也想不出何時會再跑出來。我想,人類最後一個政治大英雄應該是鄧小平吧。
科技的發達淘汰了戰場英雄;主義的失落淘汰了政治英雄。這二者是我發明的英雄定律。寫這篇文章,是因為察覺到學術上的英雄也開始消失了。這是悲劇。
不久前我與一位外甥通電話。這小子當年在香港沒有大學收容,一九七○年跑到美國拜我為師,孺子可教,傳授了他幾手讀書法門,只六年就拿得物理生物博士,今天是大教授,著作等身,被譽為當世研究生物細胞的一位頂級人物。我問他有沒有機會拿得諾貝爾獎,回應是機會近於零,且感慨地說,生物學早就沒有革命性的思想了。
這位外甥之見是,今天的生物研究是積木遊戲。在同一題材上很多人參與,以積木的方法砌上去,每篇文章有幾個作者。文章都重要,都不重要!他解釋說,認為每篇文章重要是因為每篇是一所大建築的其中一塊積木;認為不重要是如果把十塊八塊積木抽起,該建築物不會倒塌下來。當諾貝爾獎頒給某所建築物,必有爭議,因為不容易同意哪一塊或哪幾塊積木是重要得不可或缺的。
我問:「你是說生物研究今天沒有英雄嗎?」他回應:「舅父呀,上一次生物學大英雄的出現,是半個世紀之前的事了。」我於是想,再沒有大英雄的學問,有誰還會奮不顧身地打衝鋒呢?我又想,有商業價值的,有機會大發其達,還會鼓勵打衝鋒,但純為學問的學問,毫無商業價值的,不可能成為英雄是一盆冷水。
我於是想到自己從事了四十多年的經濟學。這門學問沒有出現過大英雄,大概有三十年了。聰明才智的參與者眾,但都提不出足以立竿見影的思想。經濟學看不到新英雄的日子,沒有三十也有二十五年吧。
是奇怪的現象。生物學與經濟學顯然很不相同,但說英雄卻有雷同之處。我平生沒有跟他人聯名發表過一篇英語文章——我那一代聯名著文不多見——但今天經濟學的聯名文章愈來愈多。這發展與生物學如出一轍——雖然生物學聯名遠為普及,而每篇的聯名人數也較多。聯名發表,個人英雄就不容易產生。我知道生物學為什麼今天聯名普及:一項研究要一組人分工合作,是高科技實驗室的一般處理。但經濟學的聯名愈來愈多,就不是那樣容易解釋了。
一個可能,是經濟學再沒有昔日的可以獨自思考而把一個新理念殺出重圍,因而轉向積木性的合作。這與生物學的發展是類同的。這樣看,積木合作不是因為建築工程龐大,而是可以獨自思考的新意再不容易找到,或求之不得。這與生物學類同,只是後者的實驗室研究工作愈來愈複雜,單人匹馬應付不了。
不管怎樣說,石破天驚的大文,革新一個思維或開闢一個新天地的經濟學文獻,二十多年來絕無僅有。今天美國的不走博弈理論路線的經濟研究院,學生被規定要讀的文章,我這個老人家大都讀過,而數十年來我不讀他家之作是行內知名的。發表過大文不一定會成為英雄,但沒有大文肯定不會。學術英雄靠思想起家,拿不出有深遠影響的思想,靠積木,就算拿下諾貝爾獎也建立不起英雄形象。生物學如是,經濟學也如是。
我要說的,是學術的思潮有漲的時候,也有退的時候。潮退時算你天才絕頂,要搞起微波很困難。一個思想家能在潮退時搞起風浪,數世紀一見!次一等的是像我那個水平的人,為數不少。這些人要有潮漲的協助,要頻頻踩中有啟發性的題材,要懂得掌握時機,也要有魄力與拚搏品性。我在歷史上經濟學思潮上漲得最快的時刻身處其間,環繞著我的皆一時才俊,際遇不可能更好,只是自己掌握有失誤,天意也!
於今回顧,以馬歇爾為首的新古典經濟學,英雄輩出,但到了二十世紀的三十年代,英國的魯賓遜夫人與美國的費沙把這學問推到了盡頭,從純學術的角度衡量,之後潮退得快。跟著是經濟大蕭條與二戰的干擾。捲土重來的導火線,可能是老師艾智仁於一九五○年發表的一篇關於進化與經濟理論的文章,談驗證假說的哲理。幾年後佛利民再談,經濟學的方法論吵了十多年,使理論是為了解釋現象的觀點趨於時尚。
六七十年代是西方經濟學最熱鬧的日子,有三個解釋現象的題材紅極一時。其一是貨幣理論的爭議;其二是人力資本的研究;其三是產權界定與交易費用的分析。後者今天被稱為「新制度經濟學」,我從第一天起搞到今天。時間不可能再好,而我是第一個推出合約理論的人,佔據了這門學問的中心地帶,於是有天時、地利、人和之便。
掌握失誤,有三個原因。其一是選大不取小,選了幾項過於龐大的題材,力不從心。其二是否決了自己提出的「卸責」理念,對這理念發展出來的博弈分析不聞不問,成為離群之馬。其三是一九七九年起轉向中國經濟改革的分析,雖然學得多,有新見,但不是國際關注的學術話題了。
人類不可以沒有英雄。這些英雄今天都跑到哪裡去呢?跑到工商業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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