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9, 2006

莫扎特二百五十年

一九九一是莫扎特謝世二百週年,舉世紀念,演奏會頻頻,電台不斷地播出他的音樂。今年是莫扎特誕生二百五十週年,舉世的紀念又來了。一生一死,五十年一次,一個世紀有四次之多,而莫扎特是二百多年前的人,歷史上沒有一個偉人有這樣的能耐。政治家不能,科學家不能,藝術家也不能,其它音樂家沒有一個可以相比,而莫扎特只活到三十五歲。以舉世紀念作為量度偉大的準則,莫氏無疑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人。朋友,你有沒有這樣想過呢?當然,以這準則量度偉大可以商榷,但我應該是第一個發現莫扎特是歷史上被舉世紀念次數最多的人,給我一點分數吧。

  蘇子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稼軒說:「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楊慎說:「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孫髯翁說:「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朋友,這些文學大師提出的千古不易的哲理,都被莫扎特一個人推翻了。

  英國一位邏輯大師曾經說,莫扎特是上帝之子。上帝無疑幫助了莫扎特。首先是音樂這回事,與其它造詣有別。樂曲寫下來,頂級的永遠存世,撕之不破,錘之不爛。音樂不像文學名著,有興趣的可能要到圖書館去找;不像藝術畫作,欣賞真跡要到博物館去。你坐在車上,打開收音機,音樂悠然播出來。是的,在音響科技發達的今天,音樂家鴻運當頭,而莫扎特的聲譽與日俱增,音響的發達,盜版頻頻,聽得方便等,有大助焉。一百年前紀念莫扎特不及今天來得隆重,而今天一個世紀四次的舉世紀念,多半會永遠地繼續下去。這樣看,莫扎特的紀念紀錄永不可破,於是獨自地偉大到無盡期。能不可羨乎?

  也不是靠音響發達那麼簡單。寫樂曲的人無數,舉世頻頻紀念的只有莫扎特一個。其它因素也因為他是上帝之子。

  首先是天才有多個層面,數到第一百層會輪到區區在下。莫扎特的天才的特別之處,是沒有層面,因為不容易相信,但事實俱在,你不信也無奈何。張滔曾經給我一本關於莫扎特的書,其中有當時見過莫扎特的人寫下的評論或給朋友的信件,讀來有點像讀金庸的武俠小說,什麼一陽指,什麼九陰真經,過癮,但不可信。我們知道金庸是虛構,但二百多年前的人怎可以虛構一個莫扎特呢?

  莫氏過耳不忘眾所周知,但幾天前讀某報,說莫小孩的父親打他,逼他練鋼琴。不對。年長四歲的姊姊說得清楚,她的弟弟從來不練琴。弟弟跑到鋼琴去是為了作曲,試彈自己的新作就算是練琴了。然而,記載說,莫扎特是歐洲當時的一位頂級鋼琴演奏家。很小年紀時,莫扎特嚷著要參與提琴四重奏。沒有嘗試過,而在場的都是提琴高人,作為提琴名教師的父親經不起小莫的哭哭鬧鬧,讓他嘗試,是第一次,老父聽著、聽著,流下淚來。

  一位英國皇家學院的院士(非常難得的榮譽),在歐洲聽到十二歲的莫扎特的表演,寫信到學院說:「昨天晚上我聽到一個小孩即席作曲、演奏,要求什麼他就在鋼琴上演奏什麼,不親眼見到不會相信。」跟著他建議該學院考慮讓小莫作院士。

  莫扎特的作曲天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相近的也沒有。十一歲作歌劇本應天下奇聞,只是如此這般的例子數之不盡。莫小孩長大後,歐洲當時備受推崇的作曲大師海頓對莫扎特的父親說:「在上帝面前作為一個誠實的人,我要對你說,你的兒子是我認識的與聽過名字的最偉大的作曲家。他的品味好,而更重要是他對作曲的法門懂得通透。」

  莫扎特的故事說之不盡。第九鋼琴協奏曲(K二七一)的故事值得一提。一位顯然很了不起的女鋼琴家,從老遠跑到莫扎特的故鄉,要求他為她寫一首鋼琴協奏曲。這就是K二七一,第三樂章困難度極高。在此之前莫氏的鋼琴樂曲都不太難,是為學生或富人而寫,難度高不會被接受。這次要求來自一位頂級琴手,他就沒有顧忌了。重要的是,一些專家評論說,莫扎特從神童躍升為大師,始於K二七一。那是一七七七年,二十歲。我曾經在《還斂集》公開地要求郎朗演奏此曲,不果。

  故事多,但好些不對。莫扎特之死不是被謀殺的。他生時大部分時間不窮。一位美國經濟學者考查過,莫氏收入可觀時每年大約今天的二十五萬美元。只是喜歡宴會,揮金如土。說他的老婆不事振作,敗家,也不對。現有的證據是莫氏有個好太太,懂得理財,但不容易約束他的亂花。莫氏遺留下來的書信不少。寫得好,感情豐富,但有時很粗俗,而有時寫信借錢,求得很可憐。曾經與一位熱愛莫扎特的、粗口可與我打個平手的學問天才暢談莫扎特,我說:「發現了一個大秘密,凡是懂粗口的有識之士,必有文采!」這定律或可引用到黎智英那邊去(一笑)。

  在所有古典音樂作曲家中,我對莫扎特有偏愛。認為沒有相近的,而二十年來我選聽莫氏之作多於其它的加起來好幾倍。不是因為我真的懂得古典音樂,而是因為我不懂。莫扎特的音樂不像巴赫或貝多芬,聽者要懂得分析一下,要知道某作品是在說什麼。莫氏的音樂不用懂,只要喜歡聽,其它可以完全不管。記得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奈說過如下的話:「很多人要明白我的畫作。其實他們不需要明白,只是愛就足夠了。」這是藝術的真諦吧。

  莫扎特是古典音樂歷史上唯一的任何樂曲形式都應付裕如的人,沒有一樣不達到頂級。三十五歲謝世,在音樂天才大都短壽的時代不算特別。令人痛惜是他死前一年內的作品登峰造極,使後人遐思如果能活下去,今天的音樂會是怎樣的。在他最後的七件作品中,《魔笛》(MagicFlute,K620)、《豎笛協奏曲》(ClarinetConcerto,K622)與《安魂曲》(Requiem,K626),好得離奇。《安魂曲》中的Lacrimosa,據說是他最後自寫的一節(死後由一位學生續成全曲)。這節是我聽過的最憂怨的音樂。

  莫扎特懂多種語言(耳朵好,學得易),數學天分高(二百年後有研究說音樂天才與數學天才有關連),而他對其他藝術的品評了不起(藝術有一般性也)。喇叭是例外。他討厭喇叭,任何形式不染指。

  莫扎特最令我拜服之處,是每到生活困苦時,他的意志讓他站起來,寫出最好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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