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16, 2006

帝皇書法論

新春大吉,一位同學送我一套書法影碟,共四張,分八部,名為《千年書法》,據說只可以在網上買到。是用心炮製的,歷史說得中肯,有教育性,物有所值也。但我不同意這套影碟對書法藝術的好些評論,想到皇帝對藝術的影響中國與歐洲有雷同之處。

該影碟在六個朝代選出六個書法家作為示範。晉選王羲之,唐選顏真卿,宋選蘇軾,元選趙孟俯,明選董其昌,清選劉墉。此外唐代的張旭、明代的黃道周與傅山有少許篇幅,但米芾、黃庭堅等只提過一次名字,楊凝式、懷素、倪元璐、王鐸等大師則完全沒有提及。讓我從該影碟選出的六位主要書法家說說吧。

(一)晉代選王羲之為代表我沒有異議。右軍的書法真跡今天絕無僅有,但從摹本與拓本所見,頂級大師無疑問。然而,羲之得享大名,深遠地影響了中國的書法千多年,主要是唐太宗對他的書法神魂顛倒,下令全國搜集。是書法之幸,這個要求《蘭亭集序》跟他陪葬的唐太宗,自己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書法家,整個唐代可能無出其右。他懂得鑒賞。如果唐太宗是書法的門外漢,或像清代的乾隆,選錯了對象,中國的書法藝術發展可能不堪設想。

該影碟輕視獻之我是不同意的。狂草起自獻之,不是碟中說的張旭。獻之可能是人類第一個搞抽像藝術的人,而從純藝術的角度看,對中國藝術的影響獻之看來比羲之重要。當時兒子認為自己的書法勝父親,外人不同意,兒子說:「時人那得知?」可圈可點。後來米芾認為獻之勝,有見地,但他又說:「回視二王,頓有塵意!」不是高傲之辭,愈想愈對。是的,北宋米芾的書法千變萬化、一塵不染,比晉代有了長進。只是我們不能忘記,米家書法出自羲獻。

(二)唐代選顏真卿,我同意。不同意是該影碟高舉魯公的楷書藝術。說什麼骨肉,論什麼飽滿,抽像兼老土。我同意米芾說的:「魯公行書可教,真便入俗品!」「真」者,「楷」也。有膽說出來,米芾真可愛。是的,顏真卿的行書絕對頂級,草書也好,但楷書同字同樣,沒有變化,也把每個字分開來寫,今天的計算機可以一字不異地再寫出來。

魯公是唐代高官,行軍打仗,對平復安史之亂有功績,而最後死得忠烈,令人感動。雖然皇帝重視他的書法有助聲名,但單憑他的行書而被選為唐代的書法代表人,張旭與懷素不可不服氣。

(三)宋代選我歷來拜服的蘇東坡,我就不同意了。蘇子的《黃州寒食帖》寫得實在好,而當時把他貶來貶去的「皇上」重視他的書法,臨摹者甚眾。可是,從書法藝術本身看,我認為宋四家中蘇子寫不過與他同期的黃庭堅,更寫不過米芾。南宋詞人朱敦儒與陸游的書法好得不得了。宋代的書法藝術天才輩出,能獲排名已經了不起,漏網之魚數之不盡,李清照可能是其中一尾,可惜我只讀到她書法了得,沒有見過她的字。宋代應該選米芾,他的書法洋洋大觀,震撼後世,而書法的理念他說得簡潔、具體、有深度——見解之高書法歷史沒有一個比得上他。可能因為官職小、品性怪,米芾被輕待了。

(四)元代選趙孟俯很難說對不對。他是投降於元世祖忽必烈的一品高官,又因為是宋代趙姓皇帝的後人,此降也,使他終生遺憾。孟俯的書法寫得熟,但略嫌媚俗,而更重要是氣勢不足。從書法的天賦看,我認為孟俯比不上與他同期但不幸早逝的鮮於樞。論書法藝術功力,元代我首選楊維楨,但他沒有趙孟俯那樣全面。

(五)明代選董其昌我同意。官位高達禮部尚書,這個人不愛官職,絕對是藝術天才,可惜後期恃富凌人,闖了禍。董氏的書法很全面,而從他臨摹懷素《自序帖》的小部分與其它作品看,他少寫的狂草不在懷素之下。其昌留傳下來的書法多,代筆也多,有些太隨便,參差不齊。除了碟中提到的黃道周與傅山,明代書法不可以不提到倪元璐、徐渭,還有張瑞圖、祝枝山等人。

(六)清代選劉墉我絕不同意。看官須知,明末清初的王鐸因為投降滿清而被算為清代的人,也因為迎接清兵入關而被看為千古罪人。覺斯的書法不僅非常全面,不僅是米芾之後的天下第一把手,而又因為當時紙大筆好墨妙,遺留下來的真跡多,作為可以掛在牆上的書法藝術,王鐸的成就是空前絕後的。這個天才發明了用墨的多種變化,發明了十多個字一筆過的寫法,發明了墨不寫到盡不再蘸墨,而他對整幅巨作的構圖處理了不起。

相比之下,劉墉差得太遠太遠了。他是高官,有濃墨宰相之稱,品味庸俗的乾隆皇帝看中了他的書法,使他得享大名。劉墉的書法不差,有味道,但他最擅長的行書是每個字分開來寫,毫無上下左右的呼應,犯了行書藝術的大忌,老實說,掛不起來。一方面是乾隆皇帝重視,另一方面是包世臣寫了洋洋數卷論書法,其言論重視劉墉,也得到後人康有為的支持。但包世臣自己的書法一無是處,論書法不知所謂。是碑體興起的時候,乾隆當道,中國的書法一蹶不振有其因。

乾隆與法皇路易十四很相似。二者都是好皇帝,重視藝術,但俗不可耐。跟乾隆一樣,路易十四喜歡華麗的作品,個性強,在他指導下的洛可可藝術精巧絕倫,但沒有情感,花多眼亂,一望而知;正如我們今天看乾隆時代的瓷器,工精苛求,是真是仿皆一望而知是乾隆風格,真的值錢,但感情安在哉?

有大作為的藝術發展,是不應該由一個皇帝或一小撮貴族決定的。我們的唐代有個唐太宗,宋代有個宋徽宗。這兩個皇帝的藝術品味高,左右了藝術的發展或可批評,但有貢獻。歷史上這樣的皇帝不多見。歐洲的巴洛克與印象派藝術得以發揚光大,主要是靠市場的私人收藏家出錢買起來。市場的判斷是眾望所歸,錯的機會存在,但比皇帝的判斷可靠得多了。

論中國的書法藝術,不重視甚至沒有提到北宋的米芾與清初的王鐸,等於論歐洲的古典音樂忽略了莫扎特與貝多芬。這是同學送給我的那套本來是很好的《千年書法》的影碟的大漏。看著看著,想著想著,不禁悲從中來。這是因為東洋鬼子不管什麼千古罪人,重視王鐸,稱他為「神筆鐸」而拜他為師,其次是拜倪元璐為師。今天,東洋鬼子的書法把炎黃子孫的比下去。書法是我們發明的專有重要藝術,怎可以一下子讓人家跑在前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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