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1, 2003

基爾·莊遜的教誨

基爾·莊遜(D. Gale Johnson)謝世了,享年八十六,消息傳來,我的心沉了下去,不禁對太太說:「平生遇大師無數,獲教益良多,但如果沒有基爾的親手提拔,我不可能在國際學術上殺出重圍。」一時間,數十年往事,注到心頭,就讓我在這裡追憶一下吧。



一九六五年,考完了所有博士筆試兩年,我的論文經過數次更改題目也沒有進境,心灰意冷之餘,不想再留在洛杉磯加大。那時學術工作市場好,一出聲就有十多家大學招手,許以助理教授之職。這些大學不是籍籍無名,而是重於教書,說不上有規模的研究院。希望能寫成博士論文,我選取了近於加大的長堤加州州立大學。當時,老師與同學們都說,州立大學不是不好,但教書時間多,研究時間不足夠,而更重要的是進了這以教書為主的大學任職,要轉到以研究為主的大學是不可能的了。這後者的「不可能」的觀點是對的。一九六六年,我在長堤拿得加州最佳教授獎,以為可以轉往以研究為主的名校,去信幾封,沒有一間回信。



一九六六年的春夏之交我得到老師艾智仁的認許,開始整理佃農理論的資料,該年十一月寫好了第一章,老師赫舒拉發很喜歡,寄給當時從麻省理工學院到洛杉磯蘭克公司造訪的度瑪(Evsey Domar)。後者讀後召見我,說我不屬於長堤,問我願不願意到麻省去碰碰運氣。我當然高興,但過了幾天收到度瑪的信,說麻省理工沒有空缺,所以他把我那章文稿寄了給芝加哥大學的基爾'莊遜。度瑪說芝大每年有一個「政治經濟博士後獎」,有份量,此前獲獎的有阿羅、蒙代爾等人,促我盡快申請。



這把我嚇了一跳。我知道基爾是大名鼎鼎的農業經濟學家,曾經發表過自馬歇爾之後的最重要的關於佃農理論的文章。然而,在我自己的佃農理論的上述那章中,我對基爾的名著批評甚重!不是無理取鬧,而是得理不饒人,手起刀落,節節進逼。度瑪建議我申請芝大,竟然把我的文稿寄了給基爾,我恨不得文稿不是那樣寫,或起碼寫得客氣一點。但文稿已到了基爾手上,很有點難為情,我於是決定不申請。



該獎項是一九六七年二月底截止申請的。但三月中赫舒拉發給我電話,促我立刻寫信申請。不知何解,但老師有命,我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到芝大去。兩天後收到當時芝大經濟系主任夏保加的電報,說我獲獎。



我是到了芝大半年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裡的George Tolley教授告訴我,他是評審該年的「政治經濟學獎」的委員會主席。他說我曾經給他們一點麻煩,因為基爾讀了我的一章文稿,就堅持把獎給我,不考慮其它的申請者,但等來等去也收不到我的申請信。這使我如中雷擊:該文稿批評基爾,下筆無情,但他胸襟廣闊,虛懷若谷!這使我意識到真正的學者有恃無恐,而搞學問應該是這樣的。



到了芝大的第二天,我跑到芝大出版社去見那裡的經濟書籍編輯,因為我早就將那第一章寄給該出版社考慮出書,得到正面的響應。我告訴該編輯論文已寫好了。他很高興,說要立刻出版。只看一章,不看其它就作了決定,而該出版社又是那樣大名,是難得的際遇了。過了幾天,我在芝大的亞洲圖書館找到好些珍貴的關於中國農業的資料,《佃農理論》要出書,這些數據要怎樣處理呢?



找基爾問他的意見。我說芝大出版社要立刻出版,但我找到新資料,加進去恐怕要多花時日,怎麼辦?基爾說要讓他想想才回應。過了兩天,他親自到我的辦公室來(大教授下訪「博士後」是不尋常的行為),說:「你的問題我想過了。通常有像芝大出版社那樣大名的要替你出書,你應立刻出版而轉向其它研究打主意。但你的論文可能很重要,不容易有這樣的際遇,你自己也可能不會再遇上了,所以我認為你應該多花一年時間修改文稿,作點補充。」



我是依照基爾的建議而多花一年時間的。以書頁算,這一年我只加了大約五十頁:考查了佃農理論的經濟思想史與大幅地擴充了合約選擇的分析,而二者都大量地引用了中國農業的資料。後來論文的第一章出書時變作三章。



在芝大的兩年中,基爾.莊遜是我的長者,對我像弟弟那樣教導。他當時是社會科學院的院長,身居要職,但我凡要問前途,選路向,研究何去何從等,求教於基爾,他必定慷慨地給我時間,慎重地考慮後才給我答覆。我記不起有哪一次不聽基爾的話。



記得《佃農理論》出書時寫序言,我措辭激動地感謝基爾的教誨。他讀後約見我,說序言雖好,但希望我考慮淡化一下感謝之言。我於是要從他手中拿回該序言的文稿,但他說:「這文稿送給我吧,將來有一天我會重讀這序言的原稿的。」



基爾.莊遜是二十世紀的一個偉大教育家。他曾經是名重一時的芝加哥大學的副校長、院長、圖書館長、經濟系主任,也曾經是美國經濟學會會長,刊物編輯……等,屈指難算,往往同期身兼數要職。十八年前,香港大學的黃麗松退休,要找新校長,我極力建議以重金聘請基爾。得到的響應是香港回歸在望,不能接受外國人作頭頭云云。這種及其它與學術無關的政治意識使港大一蹶不振。



二十年來,基爾.莊遜對東歐與中國的制度改革很關心,尤其是在農業人口轉業那方面,他作過深入的研究,提出不少建議。對中國情有獨鍾,這些年來他在神州大地周遊了無數次。是林毅夫的師傅,北大朗潤園的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應該稱基爾為師祖了。基爾的女兒曾經在中國傳授英語,在中國收養了一個男孩子。



兩年前基爾到香港來,袁天凡宴客鯉魚門。我坐在基爾身旁,說往事,見他身體還好,思想還敏捷清晰。但去年到朗潤園講話時,聽到的是基爾的健康走下坡,大不如前了。我自己欠基爾實在多。我認為中國的農民都或多或少地欠他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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