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22, 2003

經濟發展之謎

20多年過去了,跑出而又遙遙領先的只有中國。

前不久我寫了《巨機起飛的故事》,簡略描述並解釋了中國這個龐然巨國經濟起飛的過程。是的,儘管國內還有數之不盡的問題,但經濟的整體安然上升,且來日方長。如果能大事修改現有的問題,可以肯定還會有雙位數字的增長率。

寫好了上文後,我坐著呆想了幾天,重複又重複地問:有大量廉價勞力的國家很多,為什麼主要是中國的經濟搞起來了?1979年我開始注意中國的發展,大致上跟了20多年,不難理解巨機起飛的故事。難理解的是,為什麼其他有類同條件的國家不能做到?

做研究生時,「經濟發展」是我選考博士試的一門專學,考個第一,知道其理論不管用。作本科生時選修過歐洲、美國、日本與中國的經濟歷史,知道大興盛與大衰退的史實與書中所說的因由。這些學問解釋不了上述問題。產權與交易費用非常重要,對中國20多年來的發展的解釋不可或缺,但為什麼其他二三十年前「發展中」的國家今天還在發展中呢?聽說好些落後或發展中的國家倣傚中國,但仿而無效。

表面的證據是明顯的。今天國內差不多凡物皆市,而相對價格沒有明顯的錯,就是最重要的人民幣的對外匯率也算中肯。這裡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我沒有考察過,那就是我的意識或感受,是北京以維護人民幣兌美元的匯率——維護一個重要的價——來控制通貨膨脹。那是說,人民幣量的增減似乎是以穩定中美匯率為依歸的,不知對不對。要是對的話,可能是可取的做法。如果今天的發展繼續——應該會繼續的,中國的外匯儲備會繼續迅速增長。(至於龐大的外匯儲備是否明智,是另一回事。)

回頭說中國獨自跑出的奇怪現象,我沒有答案。產權與交易費用的理論解釋了中國,但為什麼其他不振之區辦不到呢?且讓我以「老土」的觀點來碰一下。

1. 弗裡德曼30多年前對我說過,搞經濟要講氣氛!正如學術氣氛一樣,很難說清楚它究竟是什麼。但不管是什麼,這幾年熟知國內的朋友,雖有批評,都同意市場與生產的氣味很濃厚。這應該是弗裡德曼所說的經濟氣氛了。濃厚的經濟氣氛降低了交易費用。

2. 中國有深厚的文化基礎,就是文革也革不掉。同樣重要的是,以一個龐大的國度看,中國的文化相當一貫。這是說,雖然中國有少數民族的問題,有不同地區性的問題,但沒有明顯的種族歧視,也不像印度那樣有多種不同的語言。一貫的文化也降低了交易費用。

3. 中國有悠久的私產與市場的歷史傳統,因而在宗教與風俗的傳統上,私產與市場的推行少受障礙。好些學者認為某些宗教對市場的發展是不利的,而某些信仰則遠為有利。一些學者認為宗教的更改協助市場,另一些則認為市場的需要改變了宗教。中國的佛教與儒家學說對市場的發展大致上是有利的,這也降低了交易費用。

4. 中國的經濟改革以委員裁決,不用很多人或全民投票。對獨裁與民主決策的利與害,我在《制度的選擇》的第六章分析過了。這裡要說的,是獨裁或委員裁決,政策推行得比較快,也會減少壓力團體的左右。其他的不談,國內興建公路或地鐵之類的項目,其決定與推行就比我知道的其他地區快。凡事收費也是快的原因,公路收費就是例子。快是較低交易費用的結果。

5. 雖然中國人的本質有不少值得批評的地方,但聰明與刻苦耐勞是沒有爭議的,這二者對經濟發展有助。舉一個例子。今天國內的青年工作時加班至深夜的情況很常見。加班時間沒有薪酬,但年底分紅的情況普及。

我不肯定上述5點可以解釋中國經濟為何獨自勝出。這些不是上選的分析,因為我只提出炎黃子孫的優勝之處,而漠視了可能更多的不是。

一個國家的經濟怎樣才可以發展起來,是上個世紀50年代的大問題。上世紀60年代興起的產權與交易費用的學說應該是最有關的,但引用到經濟發展的可能只有我一個人。知識資產的學說也非常重要,但這不過是產權學說的一部分,推到經濟發展那方面去的大有人在,但解釋不了本文提出的問題。資產累積當然也是一個重點,與費沙的利息理論息息相關。問題是,資產累積的理論艱深之極,30多年前我嘗試過了,知難而退。

經濟學的一個引人入勝之處是好些重要的問題沒有可取的答案。有趣的現象多的是,而既然是人為的現象,經濟理論的答案應該是存在的。然而,好些問題我想了多年也得不到答案。

問題有重要與不重要之分,而重要性的衡量往往由時代決定。二戰之後,除了三幾個國家,貧窮之邦所在皆是。經濟發展學說從20世紀50年代初受到重視,大興土木搞了10多年,沒有什麼令人歎服的收穫。80年代,中國、蘇聯與東歐諸國先後開放門戶,大事推行制度改革。風起雲湧,其他非社會主義的落後國家也跟著提倡改革了。這些改革當然是經濟發展的話題,但奇怪的是,有興趣做研究的學者雖然不少,在比例上卻遠不及50年代那一陣熱鬧。

1979年起我開始思慮中國開放改革的可能性,1981年動筆,以產權及交易費用為重點分析。對我來說,這是唯一可取的選擇。研究蘇聯與東歐的學者,奇怪地不選這條路。20多年過去了,跑出而又遙遙領先的只有中國。我不認為自己的思想影響了中國的發展,但不明白為什麼我聽到的蘇聯與東歐的改革思路是那樣不成氣候。

有時我禁不住想:高呼改革而不濟之邦沒有思想清晰而又懂得政治的鄧小平,於是思路不對,左搖右擺,是以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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