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9, 2003

偉大的黃昏

最近一連收到兩封老朋友的信,讀來傷感。
  
  第一封是高斯(R.H.Coase)寄來的。九十二歲了,沒有兒女,搬進了老人院。他說自己行動不方便了,而兩年來太太進了八次醫院。沒有再提經濟研究的事,只說希望還有機會讀到我那書分三卷的《經濟解釋》的英譯。多年以來,高斯關心中國,我希望他能到中國一行,接受那裡的學子站起來對他拍掌。但他說他和太太的情況是不能作長途的旅程了。
  
  另一封是佛利民(M.Friedman)寄來的。九十歲了。信中說他們在加州海濱的別墅已賣出,只剩下三藩市的公寓。他自己再不能打網球,而太太也不能繼續在園地種花。慣做的事不再,永遠不再,代表著什麼不好說,也不好想。
  
  好想的是高斯與佛利民一起差不多度過了整個二十世紀,而將來的歷史會同意,他倆是二十世紀中影響經濟思想最重要的人物。凱恩斯(J.M.Keynes)比不上他們。
  
  高斯提出了產權界定與交易費用對行為的決定性,從而打開了制度與組織等分析的新天地。不是他首先提出的,是他把大門打開,開得闊,讓我這一輩能容易地走進去。沒有高斯,我不容易想像今天大行其道的新制度經濟學會是怎樣的。
  
  新制度經濟學的發展其實不是那麼順利,因為不到半途就有卸責、機會主義、博弈理論等學說參進。但大門還是打開了,走進去在新天地耕耘的人甚眾。這方面的研究我純走高斯六十年代劃下來的路,看來只有我一個人這樣走。比高斯年輕二十五歲,我比他走得遠,走得廣。我把自己走過的路的所知全部寫進《經濟解釋》的卷二——《供應的行為》——與卷三 ——《制度的選擇》。後者是我所知的新制度經濟學的全部,好些地方與眾不同,但怎樣看還是高斯打開大門的新天地。
  
  我本來打算把卷三 ——《制度的選擇》——獻給高斯的。左思右想後,我轉獻給中國的青年,因為覺得高斯會希望我這樣做。我不容易明白為什麼作為一個十分傳統的英國人,高斯對中國那樣關心。是的,除了英、美之外,高斯關心的是中國。二十多年前他催促我回港工作,要我把產權界定及交易費用的學說介紹給中國的同胞。後者促成《賣桔者言》的誕生,而跟著的《中國的前途》與《再論中國》,國內讀者的反應很大。可惜高斯不懂中文,不知道他對我的影響而產生的影響。但他要求我做的我一絲不苟地做了。
  
  佛利民與高斯是強烈的比對。前者是地道的美國猶太人,言論隨意,快似閃電,技術鬼斧神工,是沒有任何弱點的經濟學家;後者是地道的英國紳士,舉止緩慢,舊的西服穿得整齊,雖然結領帶似乎永遠學不懂。高斯思想不快,但來無影,去無蹤,什麼問題都像小孩般第一次看。完全不管傳統或成見的思想家,高斯可說絕無僅有,雖然他對英國的馬歇爾經濟學傳統瞭如指掌。
  
  以清晰及敏捷思想而言,佛利民在經濟學是惟我獨尊的。他認為費沙(I.Fisher)比他厲害,但奇怪地眾所公認為天才的費沙,論著多如天上星的費沙,對外人的思想影響不大。佛利民的本領,沒有見過不容易相信。高斯曾對我說,一九六○ 年那天晚上,在戴維德(A.Director)之家餐後的舉世知名的大辯論中,那高斯定律誕生的時刻,佛利民攔途殺出,其分析的清晰使他拜服。
  
  高斯的貢獻是打開了一個新天地;佛利民的貢獻是替自由經濟作了全面的新闡釋,其清晰推理以博學來去縱橫,有難以抗拒的說服力。佛氏早期走價格理論的路,精彩而又有創意,其後轉向宏觀與貨幣理論,使我這一輩熟讀他的論著的人惋惜他不繼續集中在價格理論那方面。但佛氏顯然認為,要推廣自由經濟,失業與通貨膨脹等話題比較重要。
  
  以足夠條件來搞一門學術而言,歷史上不容易找到一個像佛利民搞經濟學的例子。他全盛時期的思想快得離奇,清楚得令人生畏。研究經濟之前他的統計學天分與貢獻已知名天下;不是數學專家但非常懂得用;古往今來的歷史,東方或西方的,都知大概;無論科學方法或理論邏輯皆屬一流。可以這樣說吧:任何話題到了佛氏的手上,經過他的處理,都或多或少地改變了。
  
  佛利民常說:【我沒有一句私下間可說的話不能公開說出來的。】永遠言出由衷,自己不相信的話永遠不說。這樣的學者使我們作為後學的高山仰止,也因為羨慕而把他作為一個典範。
  
  是一個大時代的轉變影響了高斯與佛利民的思維,而他們的思維對學術行內的影響不僅大,且會是長遠的。我懷疑他們的思維影響了政府的經濟政策,但長遠的思想影響,會啟發人們對世界的看法。比方說,我懷疑,甚至不相信,我那百多篇關於產權界定、交易費用、市場運作等中語隨筆,影響了中國的改革政策,但今天國內的學子、商人及幹部把這些觀念說得琅琅上口,不可能與我無關。然而,沒有高斯、佛利民、艾智仁(A.A.Alchian)等師友的真傳,這些隨筆是寫不出來的。
  
  艾師八十八,也老了,高爾夫球少打了。去年八月,他從洛杉磯飛西雅圖參加他很喜歡的我的女兒的婚禮,見到他,身體還好,但也使我感到日漸黃昏。他是純搞思想的,對怪誕不經的政治只輕微一笑,其影響力及不上高斯與佛利民。
  
  今天的經濟數學當道,缺少了經濟內容。經濟內容靠思想。我記不起是誰說過:【一個思想,不管是對還是錯,一經表達了,就不能完全消逝。】我同意這觀點,對思想著迷。高斯與佛利民是大思想家,但算得上是經濟大思想家的二十世紀還有其他幾個。然而,從思想影響力那方面看,高斯與佛利民領前是勿庸置疑的。
  
  是好的影響,因為細節不論,他們的思想貢獻是真理。於今日暮黃昏,他們的影子在我腦海中與日俱增。我想,那是偉大的黃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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