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13, 2003

巨機起飛的故事

七十年代初期,波音的七四七巨型飛機開始使用,一位鬼佬朋友怎樣也不敢乘搭,認為那樣大的飛機不可能飛起來,而就算飛起來也不能持久,從天掉下、粉身碎骨的機會甚大。三十多年過去了,波音七四七的安全飛行紀錄是世界之冠。



一九八一年(八二年發表)我開始看好中國的經濟前途,認為這個龐然巨國必定會轉向市場經濟,轉走近於私產安排的路。學術朋友認為我發了神經。一九八三年「反精神污染」,眾說紛紜,中國要走回頭路了。我說回頭無路,把中國的前途從一個好字加到兩個好字。



一九八五年,中國的工業承包發展困難重重。我到北京的首都鋼鐵廠住了幾天,臥薪嘗膽,向那裡的朋友建議清楚地把使用權與所有權分離,以徹底承包推行國有的私產制。跟到杭州、溫州一帶觀察,見到數之不盡的障礙,但我還是多加一個好字,變作好、好、好,朋友們又說我發了神經。



八五年後期我見到中國把貨物分類管制,擺明是走向印度的、把貪污權利界定的路,一旦走上了就把貪污制度化。於是大聲疾呼,破口大罵。跟的兩三年,管制的增加與貪污的盛行,使我力排眾議,反對改革緩進,說寧可亂,但要快,不夠快就不能跳過印度那一關。



一九八六年,在北京與一些搞經改的朋友相聚。他們同意我提出的印度之路的可能性,但不同意改革急進的建議。他們認為中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人口多而背景、文化複雜,不像小邦那樣簡單,所以改革要小心地緩進。



我笑回應:「你們說的是巨大飛機不容易起飛的理論。波音的七四七不是起飛了嗎?不是比小飛機還要快還要安全嗎?」當然,他們說的不是理論,我的響應也不是理論。



跟著我解釋說,曾經讀過一本名為《歐洲奇跡》(The European Miracle)的書,作者正確地指出無論經濟與文化的發展,歐洲皆出人頭地。作者又指出,這奇跡的出現,因為歐洲是由多個小國組成,互相倣傚與競爭。我跟說,原則上歐洲可以是一個大國。中國要走歐洲的路,不用把一國分為多國,但中央要盡量把權力下放,讓地區市鎮有高度財政與管治的自主權,互相倣傚,互相競爭。



兩年多前在廣州會見廣東經濟大師王岐山,我建議他們要考慮傚法英美常用的辦法,把市鎮以獨立公司的形式處理。提出這建議後我想,可能他們的市鎮處理方法不比公司方法差,甚或過之,因為廣東欣欣向榮,城市有相當可觀的財政與管治的自主權,而市與市之間的互相倣傚與互相競爭明顯不過。我沒有對中國的市鎮安排作過研究,但這是重要的問題,年青的經濟學者不容錯過。



說到緩進與急進的取捨,不久前一位幹部朋友問:「 張教授,你主張急進改革,說緩進不成。今天中國的經濟發展得那麼好,你的急進主張要不要修改一下?」我想也不想就回應:「中國改革只二十年多一點,人民實質生活水平的上升何止十倍!這是急進改革的結果。」



回頭說中國的經濟發展,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之後相當混亂。我個人的感覺是北京政權以增加經濟自由的辦法來平息政治意識的不安。無可置疑,天安門之後一年,香港政治刊物的銷售量大幅下降,跟是北京的政治或政權鬥爭越來越少人有興趣了。



中國經濟的巨型飛機起飛,始於鄧小平一九九二年春天的南下。鄧老在退休前留了一手,是否限於眾說紛紜的他說的一番話,我無從考究。上海的經驗是明顯的證據。今天沒有誰不同意,上海經濟暴升突如其來,始於一九九二年。准私產與市場的合併確也神乎其技。十年來上海的經濟發展,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跡。想想吧,九十年代中、後期,全世界用作建築高樓的起重機,百分之十七在上海!



巨機起飛不能盡歸功於鄧老南下。當時中國通脹急劇,到了一九九三年,人民幣值暴跌。朱鎔基於該年六月接掌人民(中央)銀行,以約束特權借貸的方法治理通脹。很有效,但朱總理的功績,還是通脹下降至零而甚至有通縮後,能維持物價與幣值穩定,在眾人大叫經濟不景的情況下還有可觀的經濟增長率。今天,人民幣是強幣,中國的通脹預期去如黃鶴了。



上述的一脹一縮有幾個重要的含意。其一是早些時到中國投資房地產的外資,無不損手爛腳,頭破血流。是的,今天欣欣向榮的深圳的樓價,只有十多年前的三分之一。這代表一項巨大的財富轉移,從外資之手轉到國內人的手上去。不是朱鎔基刻意的,而是外資當時不相信中國可以控制通脹。



其二,我說過了,是中國的一脹一縮使亞洲一帶的幣值偏高,促成一九九七年的亞洲金融風暴。這使中國能在安定的情況下搶先引進外資,搶先發展。



其三,是穩定的物價促使中國的生產成本相宜。外資因為生產成本低,前景可信,紛紛到中國設廠。是的,以日用品而言,今天的中國是天下第一製造國。世貿協議的簽訂與履行火上加油,增加了中國的製造強勢。



不要過於樂觀。中國還有很多問題:金融不夠開放,還有外匯管制,通訊壟斷,稅制複雜,法治欠佳,國企頑固,管制繁多,貪污盛行。但巨機還是起飛了。如果能清除上述的問題,中國這架巨機不知會飛到多高、多遠。



自一九八一年起,所有在美國的經濟學者朋友都說我是世界上對中國最樂觀的人。然而,樂觀如我,二十二年前我做夢也想不到中國的經濟會進展得那樣快。我不由得想起拿破侖的話:「中國嗎?那裡睡著一個巨人。讓他睡吧,因為他醒來會震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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