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26, 2004

覆小凱

同學們說楊老弟小凱在網上大肆品評區區在下,既大讚又大彈。這種爭議我歷來不回應,但多年前我回應了小凱一堆很好的問題,發表了,開了先河,而這次回應對學子會有點啟發。

小凱大讚我的創意,卻大彈我少讀他人的論著。這不是很有點矛盾嗎?多讀他人的論著,我的創意怎會不減少了?好比半年前要攝影荷花,希望出版一本荷花攝影集,朋友們立刻說荷花的攝影作品多得不得了,要找些給我看。我說千萬不可,因為我不要受到外人的影響。記得當年寫《佃農理論》,我是先寫下了自己的才參閱前人之說,竟然發覺自己的與前人的是兩回事。如果我先讀前人之說,十之八九會跟著他們錯下去。(作學生時我讀過很多、很多,從來沒有對後輩說不要讀,小凱是指責錯了。)

小凱說J. Stiglitz是從我的思想發展下去而拿得諾貝爾獎,批評我沒有跟進這發展。這是不對的。雖然從來不跟進他人發展我的思想,但Joe的鴻文是例外——我是該文發表前的評審員。我不同意Joe的取向,但推薦發表。我不同意,是因為不滿意自己提出的以風險決定合約選擇,覺得從風險推出的假說無從驗證。Joe對風險的處理了不起,如果我建議取消風險他就沒有文章,所以推薦一字不改發表。至於後來他獲諾獎,真替他高興。聽說去年他在某大學講話時提到我對他的影響,是太客氣了。

小凱說巴賽爾說我不聆聽他人的學術講話,一次罕見地到場聽不到一半就大罵離場。對小半,錯大半。對的小半是我少參與聽講,錯的是該次要離場的是巴賽爾,我只陪他離開,一聲不響,乖乖的。至於我少聆聽,有兩個原因。其一是耳朵天生有毛病,聽得不容易。其二是本性難移,喜歡打斷講者的話題,往往一招命中,使講者難以下台。港大的一些舊同事可能記得,八二年我任職港大後不久,陳老弟坤耀請了一位韓籍教授到港大亞洲研究中心講佃農理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講者用Stiglitz 的風險佃農理論引證於韓國的農業資料,說不到幾句我就指出他的風險量度的大錯,顯淺而又無可救藥,在座的聽眾嘩然。韓籍教授臉紅耳熱,草草收場。我為那尷尬場面耿耿於懷久之。

有幾次類似的經驗,好事之徒大事渲染,使後輩講者見我出場就臉有懼色,講得亂了。其實我毫無惡意,只是聽得到時跟著想,講者一下走歪了就禁不住出聲。佛利民比我高明。他明知講者胡說八道,卻笑容滿面,說:可否讓我替你修改一下?當年的佛老是我見過的思想最快的人。有這樣的本錢,他要怎樣就怎樣。

同學們說,小凱老弟指我的文章沒有需要評審的學報收容,所以改寫中語散文。這也不對。初出道的第一篇關於佃農的文章,投稿於名學報,老編要修改,我不改,轉投另一家名學報,評審的還沒有讀(他讀過我的論文)就說會極力推薦。刊出時排第一。這算不上是經過評審。一篇寄到英國某名學報的關於中國婚姻的文稿,老編只幾天就同意發表,但要求減少五百字。我刪去結論的前一節——後來布坎南說刪去的最重要!這是我唯一的正式經過評審才發表的文章。其它的要不是被刊物約稿,就是明知評審一定通過。明知會通過的評審算不上是評審。最奇怪是《蜜蜂的神話》。高斯聽到我跑果園就立刻打電話來訂稿。寫好後H. Johnson說一定要給英國某學報,我說高斯訂了,他不高興。與此同時,《美國經濟學報》的老編寫信來索取該文,我說高斯早訂了。

我的學術文字生涯大都是應酬約稿。所有英語學報都有評審制,但好些對我網開一面。回港任職十八年,英語學報還是不斷地求稿,但多用了中文下筆,只應酬了十多篇。我的看法是重要的文章,發表在哪裡也會傳世,不重要的有天下無敵的學報收容也沒有作為。後者對職業上的升職有助,但我出道後一年就無職可升,所以為文只求趣味,求重要,懶得管什麼評審不評審,或學報大名不大名。我曾經為評審的重要性問當時在芝加哥大學經濟系作主任的夏保加。他說評審毫不重要,而他自己當時的三十多篇文章,只有一篇經過評審,其它都是約稿的。

說不重視在哪裡發表,是衷心話。舉個例,不少人認為被邀請在New Palgrave百科全書寫項目,是天大的光彩。我為該《全書》寫了四篇。其實我是被邀請寫五篇的。最後一篇——《香港的金融制度》——我當然可以寫,但我認為同事饒餘慶比我知得多,會寫得比我好,就向老編推薦饒兄。老編回信還是希望我寫,但我說:相信我吧,饒同事會比我寫得好。果然,倚馬可待,饒兄寄出文稿後,老編給我信,大讚一番,對我千多萬謝。

我明白而又同情今天的後輩學者要面對publish or perish的生涯,但反對那些數文章,論學報,計引用次數的胡鬧衡量。很不幸,人在江湖,小凱是被這些衡量誤導了。他天賦高,工作勤奮——我和他作過同事,知得清楚。如果小凱出道時能得到佛利民、高斯、艾智仁等大師的教誨,知道這些前輩對學術貢獻的看法,他的文章不會那麼多,但創意不會在我之下。我自己對經濟文章的衡量,首先是假說或理論可以驗證,跟著是發表後三十年文章還活著算是小貢獻,五十年文章還活著是大貢獻了。三十年比五十年小很多,因為我自己的經驗,文章活達三十年不困難。

令我很反感的,是那些認為以中文下筆不算是學術的觀點。這觀點今天很普及,是崇洋媚外,雖然大家都知道以英文發表遠為困難。但如果中語文章不是學術,中國的學術是不可能搞起來的。

記得史德拉不知在哪裡說過,寫文章也要講邊際效用,務求邊際效用相等。如果不論升職,不管聲望,我認為以中文下筆的邊際效用今天是遠高於以英語下筆的。這是因為經濟學的知識對神州大地的青年的幫助,遠比對外地的讀者為大。另一方面,如果文章真的重要,以中文發表後總有一天會被人譯成外語的。是的,我認為最近以萬多中文字寫的、在《信報》發表的《還不是修憲的時候》,埋地三尺也會傳世。

衷心慰問小凱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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