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10, 2004

水蜜桃與小唐花

兒子在研究院攻讀生物基因,搞博士論文的研究不知搞了多少年了。還在搞。最近開始動筆,說三幾個月可以完工。三歲多開始讀幼兒班,算是一帆風順,但今年三十二歲了,還在讀。哲學與醫學博士一起讀,博士後還要作兩年見習醫生,之後再要作幾年什麼住院醫生之類,等到第一份正規的工作時,起碼三十六歲。這是未見官先打三百板,科技發達的時代是個發神經的時代。

一帆風順,為什麼博士論文的研究工作要做那麼久呢?原來兒子攻讀的那門學問,作研究幾個實驗一起做。這個完了,其它的還在繼續,於是手癢起來,搞另一個新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會有大功告成的日子呢?兩年前我很想對兒子說,適可而止,拿了第一個博士再算吧。然而,我完全不懂他研讀的學問,不敢開口。另一方面,他的同學大都讀到三十歲出頭,還在讀。

以兒子的研究起筆,因為自己今天搞攝影出書,也遇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煩,不知何時才得到一個心安理得的終結,然後轉到書法去。

打算在一年之內出版五本攝影集,頭三本——《流光幻影》、《荷鄉掠影》、《武陵散記》——出得頭頭是道,每本都有終點。問題起於第四本,以江南——杜甫的「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為主題的那一集。江南是一個廣泛的題材,我只能憑前人寫江南給我的感受來處理,例如天氣溫暖(不可論冰雪)、水源充足(不要乾枯之景)、田園秀麗、花草醉人。這樣的題材多得不得了,轉來轉去,互相淘汰了好一段日子,再不是三幾天功夫就湊夠了作品成書。過於零散的作品不可取,但有代表性的項目又不容易想出來。水鄉是江南的一個重要項目,兩次嘗試都天陰下雨,但總算得六幀作為一組。農產品比較容易,得十多幀。其它的組別不易,偶得零散之作,過不久就遭淘汰了。

我想到梅花。今年二月趕到上海去攝梅,想不到,只五個小時就獲得近八十幀稱意的作品,足以獨立成書。於是要另找題材,很頭痛。我想到桃花,但桃花活像雞毛帚,難怪中國的詩人絕少詠桃。

四月在上海,聽到某地有桃花展出,姑且去看看,桃樹還小,沒有勢,而場地人工化,缺乏天然之美。可幸無意間我找到另一個地方,滿是老了的桃樹,干黑而蒼勁,左彎右曲,氣度不凡。怎會有這樣上鏡的桃花呢?農民說,那是水蜜桃,非雞毛帚之桃樹也。其花粉紅,不及梅的高雅;其枝若梅,只略遜;其干則遠勝梅矣。遍地黃花——我以為是油菜花,但農民說是小唐菜的花,非油菜花也——與蒼勁的黑干襯托起來,加上粉紅色的桃花,仙境也。

不到一個小時我就攝得需要的八幀,作為江南攝影集的一組。見到一些桃葉開始長出來,知道充其量只有兩三天的攝影時間。掛個電話給黃貴權,告訴他找到難得一見的攝影好去處,但恐怕所餘時間無多:我知道老了的水蜜桃與地上的小唐花加起來,是黃醫生的攝影功力所在。二十個小時後他飛到上海,我和太太接機後就直奔桃花源去也。找錯了地方,誤打誤撞,竟然找到另一個比早一天更美妙的桃花源。

黃醫生為攝影走遍天下,也說沒有遇到過那樣妙絕的攝影場地。因為已攝得足夠的水蜜桃,我沒有帶相機,只陪太子讀書。過了一天再去,禁不住也帶了相機,與黃醫生一起拍攝了兩天。真是信手拈來,俯拾即是,共獲可出版的作品七十,跟著幾番淘汰,剩三十五。這樣,與其它作品加起來有七十七,是一本很充分的攝影集了。其中再機緣巧合,攝得一組很可愛的花,不知何名,後來黃醫生說是罌粟花,是產鴉片的。我想,花朵嬌媚如斯,怪不得鴉片可以醉人!

七十七幀作品中四十多幀是花,說是江南有點說不過去。既然意念來自杜工部的絕句,就以《落花時節》為書名吧。西曆四、五月的江南,不是落花時節是什麼?

到今天還不大明白,為什麼攝影藝術的處理我與一些專家有那樣大的分歧。一些專家朋友認為一年攝得兩三幀佳作算是奇跡,而我在半個小時內不超此數就大歎倒霉。一個局部的解釋,是專家們以每幀作品論成果,我搞的卻要從整本書看。一書之內的作品有衝突,或感情的表達不像是同一個作者,作品張張精彩也是失敗的。久不久才攝得一幀佳作,合併起來不容易成為一件可取的藝術作品。我們今天在市場見到的藝術作品書籍,要不是介紹一門畫派,就是介紹一些名家。我沒有資格搞這些,只希望讀者能購買一本可以消閒的藝術整體。

另一個解釋,是專家朋友大都曾經是國際沙龍比賽的名將,而這種比賽重視難得的作品。我曾經說過,容易的藝術不是好藝術,但難得的作品不一定是藝術。對我來說,一個小時攝得十幀佳作並不苛求,但這是容易嗎?很難說。昔日曹子建三步成詩,李太白可能只用兩步。在適當的環境下,我要走一百步才有信心攝得一幀可取之作,你說難不難?更不容易的,是一九五八年我在多倫多作過職業攝影師,六十年代初期在好萊塢傳授過人像光法,發表過攝影技術文章,在大學教過西方藝術歷史,而更重要的是今天還背得出中國的詩詞數百首。這些是不容易的累積,我只不過是意之所至地把這些累積帶進攝影作品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拍攝罌粟花之前我和太太計劃了到徽州一行,打算攝些田園景色加進江南那本結集去。殊不知三天的操作得可出版的九十多幀,黃醫生與陳平代為淘汰後剩七十七。之後再翻閱自己早就淘汰了的,發覺有些是淘汰錯了,總數再回升至九十多幀,太多了,要再淘汰。

本來打算一年出版五本攝影集,但不到一年就湊夠了六本的作品。攝影極像釣魚,每次按一下快門就像抽一下魚絲,有沒有魚(作品)上鉤釣者自知;緊張刺激,比什麼經濟分析過癮得多了。可惜人老了,還有那麼多的其它造詣要爭取,封機的日子不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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